他们 在元素周期表上有个中国梦

2024年7月(yuè)起，甘肃省(gānsùshěng)水利厅信息中心与兰州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合作(hézuò)，启动甘肃省首次水利遗产(yíchǎn)(yíchǎn)调查(diàochá)(diàochá)。作为全国范围内首个由高校历史学人负责技术工作的省级水利调查活动，甘肃省首次水利遗产调查变“行政征集”为“主动调查”，通过学理论证形成标准化(biāozhǔnhuà)的文献与田野工作流程，对甘肃省黄河(huánghé)、长江及内陆河流域的100多项水利遗产展开调查并建成(jiànchéng)完备的遗产档案，其中河西走廊尤为重点。作为新兴的行业性文化遗产，公众对“水利遗产”尚不熟悉。以下由负责此次调查的兰州大学张景平团队成员结合自身研究历程，从文献遗产、工程遗产与非物质遗产三个方面，介绍河西走廊水利遗产调查中的主要收获。 一般印象中(zhōng)，用地图(dìtú)描绘一片年均降水量不足50毫米的内陆干旱区域，代表荒漠(huāngmò)的焦黄似应(shìyīng)是其理所当然的主色调。2009年1月笔者在清华大学水利系观看《甘肃省疏勒河流域灌区图》的经历颠覆了这样的刻板认识：两米多长、一米多宽的巨大图幅(túfú)中，密如蛛网的渠系、星罗棋布的水库塘坝以巨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蓝色的线条与(yǔ)(yǔ)色块牢牢占据画面中心，这片河西走廊西端的广袤大地在此完全(wánquán)变成陌生的样子。图中贯穿左右的最醒目连续线条不再是标记兰新铁路、连霍高速公路(gāosùgōnglù)或312国道等交通线，疏勒河水系渠线构成的坐标体系定义了一种前所未见的空间关系。文献中“华戎所交一都会”的敦煌在此具象(jùxiàng)为由党河(dǎnghé)灌区大小(dàxiǎo)渠网编织成的绿洲，诗篇中被(bèi)反复(fǎnfù)吟唱的阳关则是库姆塔格沙漠边缘一块被渠道与水塘簇拥的高地。甚至图中的等级(děngjí)秩序也自成一体(zìchéngyītǐ)，依据区划中心级别而被赋予不同符号字号的大小城镇显然居于次要地位，位于总干渠与河流的交汇处而被醒目标记的水利枢纽、以逐渐细微的字体依次标注出的各级分水闸门才是绝对主角，它们以陌生的名字与远离聚落的姿态与熟悉的河西走廊保持着距离。 自此而后，历代“以渠为纲”的(de)(de)灌区地图引发了(le)笔者的浓厚兴趣。凝视代表(dàibiǎo)各种天然或人工水道(shuǐdào)的线条，不禁感受(gǎnshòu)到了某种平行世界的存在：历史与现实的多重逻辑往往折叠在不同行业的隐秘叙事中(zhōng)，正如那些通过物流网络、输电系统、市政管线来定义的空间结构，各自都有着不能被替代的精彩。十几年来，钩稽那些绾系于河西走廊渠塘闸坝(zhábà)间的历史线索，成为笔者与同行团队的核心生涯，而切实弄清历代水利工程的环境、形制、材料、工艺(gōngyì)则是最为基础的工作。文献之外，长期田野工作不可或缺，青灯黄卷结合空碛长风，方能搜得河渠旧闻中的不言之义。 图1 民国(mínguó)安西县水利图，原件藏于甘肃省图书馆，甘肃省首次(shǒucì)水利遗产调查组成员、复旦大学中国历史地理研究中心博士生(bóshìshēng)王稔知临摹。 早在(zài)太史公笔下，河西走廊中部(zhōngbù)的酒泉郡作为(wèi)地方灌溉事业的优等生被《史记·河渠书》提及，其地在不久前刚刚纳入西汉王朝版图。及至东汉初年，班固在《汉书·地理志》专门记录，觻得县（今甘肃省张掖市甘州区）有一条“千金(qiānjīn)(qiānjīn)渠”，其水源大约(dàyuē)引自黑河干流，尾水汇入(huìrù)今高台县一带的湖泊(húpō)沼泽之中。《汉书·地理志》注意记载天然河流，对(duì)人工水道则着墨不多(duō)，偶尔言及者多为班固心目(xīnmù)中具有特殊(tèshū)意义的水利工程。如“陈留郡”条目下记载鲁渠水、狼汤渠、涡渠等，实为鸿沟系统的不同河段，共同构成汉代南北运河之咽喉。考虑到班固之父班彪曾是河西窦融集团的核心成员，《汉书·地理志》对千金渠的“破例”记录或反映出班氏家学(chūbānshìjiāxué)对河西走廊灌溉工程重要性的深刻体认。古人以“千金”命名水利工程，多形容效益(xiàoyì)极大。洛阳城东榖水之上的拦河建筑(jiànzhù)千金堨，从东汉到北魏兼收灌溉、通漕、碾硙之利，《洛阳伽蓝记》谓“计其水利、日益千金”；江西抚州的抚河流域的著名水利工程千金陂，综合防洪灌溉功能，自公元9世纪改建后便有“我田不荒，我苗如林”的美颂。张掖千金渠的效益虽未详载，由此或可推知(tuīzhī)。 及至唐代，河西走廊的(de)(de)重要水利工程更是不(bù)绝于书。黑河流域(liúyù)，诗人陈子昂建议于甘州（今甘肃省张掖市）兴渠屯田，大获成功；讨赖河(tǎolàihé)流域，名将王方翼在(zài)肃州（今甘肃省酒泉市）修建环形水网与水磨，军民两利。疏勒河流域的故事最为传奇，瓜州（今甘肃省瓜州县锁阳城遗址）刺史、安禄山发迹时的重要恩主张守珪(guī)在一次惨烈战役后登城祷祝，一不祭奠烈士，二不诅咒对手，只是希望上天能早发洪水并冲出祁连山中的大木，以此修补(xiūbǔ)被敌人破坏的渠堰。这些渠堰的一部分在2014年被列入世界(shìjiè)文化遗产“丝绸之路：长安-天山廊道的路网”，位列锁阳城遗址点四个核心物项之一。近世以来“苦甲天下”的甘肃人似乎特别钟情《资治通鉴》借鉴自《明皇杂录》中的一段文字(wénzì)，谓唐玄宗时代“自（长安）安远门西尽唐境凡万二千里(èrqiānlǐ)，闾阎相望(xiāngwàng)，桑麻翳野，天下称富庶者无如陇右”。岑仲勉、史念海等前辈学者对此多有辩证，然而河西走廊在8世纪前中叶的相对繁荣应属事实，水利的支撑(zhīchēng)作用功不可没(gōngbùkěméi)。 虽然有着基本清晰的文献记载，但要在(zài)现实空间中找到(zhǎodào)河西走廊(héxīzǒuláng)古代水利工程遗迹并非易事(bìngfēiyìshì)；除却锁阳城遗址外大面积弃耕农田中的水渠遗址，依据文献寻找一条古渠的确切方位(fāngwèi)与走向尤其困难。其首要原因，在于河西走廊渠道形态的“非典型”。20世纪(shìjì)初，英籍匈牙利人斯坦因两度进入河西走廊，详细记录所见并测绘地图，在许多地方无(wú)法准确辨识河道(hédào)(hédào)与渠道的区别。1949年之前，河西走廊主要干渠皆无衬砌、护岸工程，多数地段亦无渠堤修筑，行水日久，其形态与天然(tiānrán)河道无异。部分干渠不仅宽度超过天然河道，亦如河道般自然摆动，以至于(yǐzhìyú)支渠分水口位置也要不断调整。最为著名的是清代中期疏勒河(shūlèhé)中游兴建的大型干渠“黄渠”，长达八十余华里，几十年后即取代原河道，至今仍是地图上玉门市与瓜州县之间疏勒河河道的主体。 图2 始建于清代、改修于民国的高台县三清渠渠口，黑河大股(dàgǔ)水流自图片中部向右侧进入渠口、仅有小股经左侧滚水堰复入天然河道，甘肃省首次水利遗产调查组成员、云南大学历史与档案学院(xuéyuàn)博士生(bóshìshēng)王瑞雪摄(shè)。 河西走廊渠道如此“不羁”，显然与其地广人稀(dìguǎngrénxī)的(de)地理格局有关。河西走廊由诸多相互独立(dúlì)的绿洲(lǜzhōu)构成，绿洲间的广袤戈壁无泛滥冲刷之虞，不必约束渠身；绿洲边缘的局部地方实行变相的游耕制，不惜“田随渠走”。至于肥沃的绿洲腹地当然寸土寸金，稳定的渠系(qúxì)结构(jiégòu)非常重要，一些地区先民采用“以路为渠”之法。传统技术条件下，自然形成的道路(dàolù)大多(dàduō)缺乏坚实路基(lùjī)，人马奔驰日久，路面(lùmiàn)不断(bùduàn)下沉，渐渐低于两边(liǎngbiān)形成槽状地形，如高程合适，不啻“天成(tiānchéng)”渠道。《河西走廊水利文献类编·讨赖河卷》收录酒泉档案馆藏民国档案显示，1936年甘肃省政府调查发现酒泉“各坝往往以道路作渠底”，当地民众承认(chéngrèn)属实，但强调“其流水之时较少，走人之时较多也”。灌溉本来就是间歇进行，非灌溉时期的外地旅行者，大约很难意识到“渠在脚下”。时移世易，古道尚且不存，遑论古渠？倒是笔者(bǐzhě)少年时代读《庄子》时，常常疑惑原本自由的游鱼何以在历史车轮的印迹(yìnjì)中苦苦挣扎，不料竟在河西走廊意外得到“涸辙之鲋”的正解。更为意外的是，河西走廊最具代表性的古代水利遗迹不在地表，而是“高悬”于半空之中。 二、巨堑幽隧(suì)：作为古代工程奇迹的洞子渠 河西走廊诸河流出祁连山后水流骤然平缓，水流所(suǒ)携带的(de)(de)大量粗粒物质不断堆积，天长日久形成规模巨大的冲积扇(chōngjīshàn)。其中部分河流因出山口附近构造抬升等原因，遂深切古冲积扇，由此形成可(kě)媲美美国科罗拉多大峡谷奇异的景观：行走于祁连山前坦荡如砥的荒原，眼前会猝不及防地出现(chūxiàn)一条数十米甚至上(shàng)百米深巨堑，如伤痕般撕裂大地。冷兵器(lěngbīngqì)时代，这(zhè)些巨堑曾被戍边者用为难以逾越的军事屏障。自辽东蜿蜒万里而来的明代边墙在(zài)嘉峪关外的戈壁中戛然而止，“第一墩”之下便是巨堑中奔流的讨赖河。但在另一方面，巨堑的存在也给先辈们带来不小的麻烦，部分古冲积扇上覆盖(fùgài)有适宜耕作的黄土，却因与河面的巨大高差难以就(jiù)近引水灌溉。所幸，古冲积扇虽(suī)平坦却天然倾斜，地势南高而北低，而巨堑中的河道也有着同样明显的比降。这意味着，只要在足够上游的某段河床中修建引水口，同时修建比降低于天然河床的渠线，就有可能将河水“牵(qiān)上”高崖，灌溉巨堑两旁的大片平坦土地。 图3 洪水河巨堑及其西岸耕地村庄，崖壁可见明清洞子渠水平导洞(dǎodòng)洞口，嘉峪关市融媒体中心外宣中心主任(zhǔrèn)高翔摄。 对于中国的能工巧匠而言，在较长距离的山地渠道(qúdào)施工中精准控制高程是一项早已成熟的技术。为支持秦王朝对岭南的经略，我们的先辈在两千多年前已在广西北部的山地丘陵间成功建成沟通长江、珠江两大水系的人工水道——灵渠，其比降被严格控制以形成利于行船的平缓水流，由此被李约瑟称为世界上第一条等高线运河。从河西走廊的巨堑(jùqiàn)底部引水、沿(yán)两侧(liǎngcè)向下游岸上修建引水渠道，其原理并不复杂，但(dàn)在施工中会遇到他处罕见的巨大困难。这些(zhèxiē)巨堑两侧多为90度之垂直陡崖，森然(sēnrán)壁立若刀劈斧削。在中国多数地方，沿山渠道修筑(xiūzhù)时克服陡崖的方法，是向崖壁(yábì)内凿出“凹槽(āocáo)”、同时沿崖壁位置砌筑渠堤以形成渠线；太行山脚下著名的红旗渠，部分渠段即如此修筑。遗憾的是，此种方法完全无法用于河西走廊的巨堑。这些巨堑位于(wèiyú)古冲积扇上，其质地由胶结状的砂砾(shālì)卵石(shí)构成，多数地方结构松软、尚未成岩，极易崩落(bēngluò)坍塌，修筑嵌入山体、“三面石一面(yímiàn)空”的渠道根本无法保持稳定。在此情形下，巨堑绝壁上的渠道只能采取一种形式——隧洞。 今酒泉城南、讨赖河(tǎolàihé)支流洪水(hóngshuǐ)河即是一条从巨堑中流出的河流。据明代万历年间成书的《肃镇华夷志》记载，洪武年间肃州千户曹赟带领军民在洪水河巨堑(héjùqiàn)西岸建成第一条引水隧洞，当地人呼为洞子渠(qú)或洞子坝。洞子渠的建成扩大(kuòdà)了灌溉面积，明代即有(yǒu)俗语“有人修起西洞子，狗也不吃麸剌子”，谓其显著增加(zēngjiā)粮食产量。不久，洪水河东岸亦修筑洞子渠，并逐渐扩散向东扩散至黑河干流的张掖，今日酒泉、张掖分别有“西洞”地名，此即“西洞子渠”之简称。2024年甘肃省首次水利遗产调查中，我们在河西走廊发现保存较好的洞子渠尚有4处，其中(qízhōng)3处经现代化改建(gǎijiàn)后至今仍作为骨干工程使用，总长度近20千米(qiānmǐ)，灌溉面积约50万亩。 综观中国(zhōngguó)水利技术史，长距离引水隧洞(dòng)至迟在西汉已经(yǐjīng)出现，最著名的即(jí)是汉武帝时代在关中地区(guānzhōngdìqū)修造的龙首渠。龙首渠引北洛河灌溉，取直线以隧洞方式穿越商颜山。为了打通这条十余华里长的隧洞，前人采用(cǎiyòng)垂直导洞法进行施工，每隔一段距离先开挖竖井，然后(hòu)将底部联通，故又称为井渠。此种施工原理，与清代以来新疆吐鲁番等地的坎儿井(kǎnérjǐng)有(yǒu)异曲同工之妙，不过(bùguò)二者之间的差异也相当明显。龙首渠以河川径流为水源，水量丰沛、灌溉面积大，然易受洪水冲击，加之建筑于黄土地带，只运行极(jí)短时间即坍塌湮塞。坎儿井以地下潜水为水源，水量清澈稳定，虽单井灌溉面积较小(xiǎo)（一般仅为数十亩），经定期淘捞维护后可以长期使用。因此，在河西走廊洞子渠被重新“发现”以前，中国传统河川引水工程中缺乏长距离引水隧洞稳定运用的实例，短隧洞则往往有之，如福建霍童灌溉工程中长(zhōngcháng)700余米的琵琶洞。至于传统城市排水系统中颇多使用的暗渠，多系明挖后加盖而成(érchéng)，与隧洞施工原理相去较远。 笔者第一次见到洞子渠(qú)的(de)(de)真容是(shì)2009年的冬季，最初的动机并非(bìngfēi)为“搜渠”，而是慕名探访“葡萄美酒夜光杯”的出产地——酒泉洪水河，此间曾是祁连玉籽料的重要渊薮。站在河流巨堑的底端仰望两侧高耸崖壁，目光随即为高悬数十米的数列洞口(dòngkǒu)所吸引，此即(cǐjí)被清人列入肃州八景(bājǐng)的“红水穿碉”。此间所谓“碉”正是洞子渠。与龙首渠与坎儿井相似，洞子渠同样采用导洞法施工，只不过其多数导洞为水平导洞。水平导洞口皆开凿在崖壁上，有三重用处，第一是作为施工人员进入、渣土废料倾出的通道，第二是施工人员的临时居所，第三是进洞(jìndòng)洪水超过一定水位时的溢洪孔道。特别(tèbié)是其溢洪道的功能，不但使其免于如龙首渠被冲崩的命运(mìngyùn)，更造成独特的景观效果：远观导洞口，平时整齐划一、若笛箫之孔，洪峰到来时则飞瀑并注、若千龙吐水。平坦的崖顶常常令观看者忽略其倾斜(qīngxié)的地势而误以为其为水平，以此为参照则水平导洞口构成的直线一路(yīlù)抬升(táishēng)，形成“水往高处流”的错觉。从一处水平导洞进入业已废弃的清代隧洞，横断面略呈卵形(luǎnxíng)，符合现代工程力学原理的稳定结构，未见衬砌(chènqì)、支护痕迹，与新疆坎儿井相似，然引水流速、流量均远远过之。 图4 清代洪水河(hé)洞子渠水平导洞外观还原图，甘肃画院郭思言先生遗作(yízuò) 清雍正时期，在肃州(sùzhōu)为(wèi)平定准噶尔战争筹办粮草的沈青崖参观(cānguān)了正在(zhèngzài)改建中的洪水河东洞子渠，立即为其折服，以近乎白描的手法详细记载了这条长度“计十里有奇，洞工什七八”、隧洞(suìdòng)横断面(héngduànmiàn)“高等于身，广可攘臂”的引水渠(yǐnshuǐqú)道在形制工艺方面的种种细节，形成《创凿肃州坝庄口(zhuāngkǒu)东渠》一文并收入其主持修纂的《重修肃州新志》之中。其中最令沈氏为惊讶有两点：一为水平导洞之间多头掘进时“以暗工摸索(mōsuǒ)，而及其穿通，莫不吻合”，对(duì)接十分精确；二为渠道在跨越部分与巨堑垂直的冲沟时采用倒虹吸(hóngxī)技术，“更为险怪，疑于鬼工”。沈氏不以水利事务(shìwù)见长，对其工程原理大为不解，只有赞叹道：“如蚁穿九曲珠，如虫蛀木，如蚓食壤，五丁之开(zhīkāi)蜀道，神耶？人耶？余又安从而测之耶？”沈氏还注意到，新建隧洞的下方“故已穿隧，特阅世既久，沧桑易变，堙圮不能行水”，可见前人的营造工作早已展开。 图5 水利部办公厅原主任顾浩（戴(dài)墨镜者）等专家学者进入洪水河东干渠隧道（1970年代经现代化(xiàndàihuà)改造的红水河东洞子渠）查勘，甘肃省水利厅讨赖河流域水资源(shuǐzīyuán)利用中心供图 在沈青崖探访东洞子渠(qú)之前，署理肃州知州童华(tónghuá)已经在统筹西路军事的大学士鄂尔泰支持下，在九家窑(yáo)（今酒泉市肃州区清水镇）马营河流域开凿洞子渠成功，成为(chéngwéi)(chéngwéi)清代(qīngdài)西北屯田活动中(zhōng)水利建设的代表性篇章。不仅童氏撰《九家窑屯工记》一书自叙其功，九家窑更与柳林湖（今民勤县北）、三清湾（今高台县南）、毛目城（今金塔县东北(dōngběi)）一道作为嘉峪关内屯田的代表区域，多次见于各类政治文件。甘肃省首次水利遗产调查组成员、中央民族大学陈智威博士发现，清代中期有关河西走廊屯田事务的奏议(zòuyì)文字将多“洞”与“渠”并举，可见隧洞已成为清代高层认知中河西走廊水利工程的代表元素。 三、其命(qímìng)维新：水利技术的历史学观察 以现代水利工程学视角观察，河西走廊(héxīzǒuláng)洞子渠可谓我国古代河川引水工程中密集建设长距离隧洞的典范(diǎnfàn)，其施工难度、工程稳定性、控制灌溉面积，均可在中国水利工程技术上(shàng)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但洞子渠出现的文献证据毕竟(bìjìng)迟至明初，且(qiě)只存在于河西走廊中部的黑河、讨赖河流域沿山地区。在漫长的历史(lìshǐ)时期，河西走廊多数区域的灌溉技术保持着独特的稳定状态。 敦煌文书P.4017《渠人转帖》中记录(jìlù)了(le)唐代党河(dǎnghé)灌区(guànqū)水利修造活动(huódòng)中民户应自备的(de)工程原料，包含“枝两束，白刺一束”。此处的“枝”与(yǔ)“白刺”分别为小型(xiǎoxíng)乔木与沙生灌木，直至民国时期仍在(zài)河西走廊水利修造中扮演重要角色。这些植物主要被用于水工建筑修造，主要工艺类型有二。第一类为石笼坝。石笼形似都江堰竹笼，只是其编制原料由竹改为红柳、芨芨草，内填卵石，数百石笼堆叠(duīdié)成坝。河流中游出山口附近卵石丰富(fēngfù)，渠道的引水(yǐnshuǐ)口多用石笼坝作为壅水或导水建筑物，前述洞子渠之引水口即是如此。第二类为柴草坝，由植物根茎与沙土交叉堆叠并压实，与敦煌汉长城之修筑相仿。河流下游地区及泉水溢出带缺乏卵石资源，渠道的引水口与泉水塘坝多使用柴草坝，始建于清代中叶、目前尚在运用的瓜州县桥子东坝为仅存代表。 图6 1940年代鸳鸯池水库大坝围堰合龙前照片，围堰即以传统(chuántǒng)石笼坝方式建设，酒泉市档案馆藏(cáng)。 图7 上为瓜州(guāzhōu)县桥子东坝全景，系平原小型水库；下为出水口局部结构(jiégòu)，可见红柳沙土堆叠坝体。张景平摄。 以植物为主要(zhǔyào)原料(yuánliào)开展水利(shuǐlì)修造，在中国中东部地区有着漫长的历史。距今5000年的良渚遗址，即发现以“草包泥”方式修筑的原始堤坝。西汉时期著名(zhùmíng)的瓠子堵口中，汉武帝令百官“负薪”，此为植物原料用于河工的明证。后世黄河防汛中，逐渐进化出草席卷土石作为预制件的埽工，一直运用到20世纪(shìjì)中期。植物纤维自带工程(gōngchéng)韧性，原料易于(yìyú)获取(huòqǔ)、加工简单，但以之为主要原料的水工建筑工程强度(qiángdù)低、永备性差，极易被冲毁，需频繁修缮。自宋元时代起，中国中东部地区悄然开启(kāiqǐ)一场“易木为(yìmùwèi)石”的水利革命，重要工程如浙江海塘、洪泽湖大堤等相继改砌石(qìshí)结构，其稳定性、可靠性出现飞跃式发展，流风所渐远达西北的宁夏黄河灌区。相形之下，河西走廊似乎错过了这一历史变革，以植物为主要原料的水利工艺保存至20世纪中后期。 河西走廊(héxīzǒuláng)以植物为主体的水工建筑修造模式虽然物质成本低廉，但人力成本十分高昂，这是由河西走廊诸河的水文特点所决定。河西走廊内陆河径流的月际变化极为明显，年径流的大部分集中于(yú)汛期。河西走廊各河洪水多由祁连山区短时强降水、短时间气温骤升导致冰川融水加大(jiādà)有关，洪峰(hóngfēng)极为猛烈，无论石笼坝或柴草坝皆无力抵挡。如果与季风区河流相比，西北内陆河洪峰的流量曲线更为“尖瘦”，涨得快落得也快。在缺乏充分调蓄手段的传统水利时代，洪水是干旱区极为宝贵(bǎoguì)的灌溉水源，故河西走廊各灌区普遍依赖引洪灌溉，必须在极短时间内抢修被冲毁(chōnghuǐ)的水工建筑物，否则就会导致珍贵的洪水完全不能入渠(rùqú)，大量耕地将因失去灌溉机会而绝收。制作(zhìzuò)石笼、堆砌柴草的工作(gōngzuò)并不复杂，用较少人力、较长(jiàozhǎng)工期(gōngqī)可从容(cóngróng)完成；假设总工作量不变(bùbiàn)，一旦工期被极限压缩(yāsuō)，所需人力必然陡增，这是极为简单的逻辑。何况要在洪水期完成工作，其总工作量本身必然大为增加，导致所需人力数量进一步上升。 宋元之后，随着中东部(zhōngdōngbù)地区水利(shuǐlì)技术革命的发生，石工的维护周期较土工木工明显延长(yáncháng)，“岁修”成为一般常态，水利活动中人力需求有所(yǒusuǒ)降低。反观河西走廊，多数地方每年要(yào)数次“上坝”，每次均需投入大量人力。偏偏河西走廊位于胡焕庸线左侧，人口数量与中东部毫无可比性，故水利事务(shìwù)的动员比例达到令人惊异的程度。在口述史调查(diàochá)中，受访耆老普遍提到，直至上世纪60年代河西走廊各灌区在汛期抢修时仍普遍存在着“烟洞子工”“锅底子工”一类义务劳动名目，其含义为凡有炊烟、凡需(fánxū)烹饪的家庭均需无条件派出人力参与抢修，不论贫富、不计老幼，甚至不分性别。相形之下(xiāngxíngzhīxià)，明清江南水利与黄河(huánghé)-运河事务中，逐渐普及雇佣劳动并建立相应的财税支持体系(tǐxì)，而河西走廊原本就极为有限的人力资源被束缚在繁重的水利事务中。 河西走廊(héxīzǒuláng)何以错过宋元时代的(de)(de)水利(shuǐlì)技术革命？一种朴素却不能令人完全满意的解释是当地缺乏易开采运输的优良石材，但更为根本的原因恐怕需要研究者结合边疆社会运行的深层原理中继续思索，本文暂不展开讨论。在生态学视域中，河西走廊各(gè)绿洲都有人口(rénkǒu)承载力的上限(shàngxiàn)，超过上限则生态系统有崩溃风险；而(ér)从水利技术史观点出发，农业时代的河西走廊的多数绿洲还应存在一个人力资源下限，即当(jídāng)人口规模(guīmó)低于(dīyú)汛期抢修动员所需的最低数量时，农业生产会因灌溉活动(huódòng)无法展开而宣告停顿。据此，区域历史中反复出现的一个重要现象便有了新的解释。每逢战乱结束后(hòu)的重建时期，河西走廊社会经济的恢复速度都大大低于全国平均水平，唐初、明初、清初皆是如此(rúcǐ)，户口数量长期在低位徘徊；而清末战乱后，近代文献中更是频见因“渠大人稀”导致水利衰败的哀叹。另一方面，只要经历稍有规模的屯田移民活动，国家力量使人力资源规模超过水利需求下限，河西走廊的粮食生产与人口自然增长即明显加速。 近乎停滞的(de)(de)传统(chuántǒng)水利技术无疑给近世河西走廊区域社会发展带来巨大的负面影响，即使(shǐ)洞子渠这样的局部工程奇迹也无法改变整体面貌，直到现代水利技术的引入。从抗战中期开始，河西走廊的水利现代化事业迅速推进，并与区域社会天翻地覆的发展变化相伴展开。各类水库的兴建使汛期与非灌溉时期的径流被储存(chǔcún)下来从容使用，以(yǐ)钢筋混凝土为主要材料的永备渠首(qúshǒu)取代石笼与柴草坝(bà)，区域社会再也不必(bùbì)投入大量人力甚至付出生命代价在洪水中挑渠上坝。今日河西走廊的灌溉保障能力已居于全国先进(xiānjìn)地位，很多区域实现了旱涝保收，改革开放初期中国中东部地区某些区域的暂时性的水利废弛(fèichí)在这里从未出现。在技术领域，河西走廊现代水利事业以一种近乎决绝的态度与传统迅速挥别，这本身已构成河西走廊水利遗产演化中的独特现象。 图8 疏勒河昌马(chāngmǎ)渠首（1949年后在清代昌马大坝原址数次改建）与昌马新旧总(zǒng)干渠（1949年后新建） 《河西走廊(héxīzǒuláng)水利文献类编·疏勒河卷》曾记录一段瓜州县(xiàn)耆老的口述访谈： 小的(de)(de)时候(shíhòu)(shíhòu)，瓜州的面貌不是这样，公路曲曲弯弯，渠也是曲曲弯弯。我听老(lǎo)人说，我们是唐朝的埂子宋朝的沟。埂子你们懂不懂？就是(jiùshì)田里面的地埂子。 这么老的埂子和沟，那还不得是曲曲弯弯的吗? ……1968年的时候, 支渠通到(dào)我们村了, 直(zhí)直的渠，路也成直的。你们不要小看这个从弯到直，影响群众的精神面貌(jīngshénmiànmào)。以前农村有个笔直的东西不容易，门檐、铁锨、木匠放的墨斗线，就这些东西就是直的。修支渠的时候, 村里的老人特别喜欢去工地看。看什么？就看这个直直的劲头嘛(ma)，一直到天边上。路是直的、渠是直的、林带也是直的，啥都规规矩矩，人每天看这样的东西，和看那些弯弯曲曲的渠和路，想法就不一样了。 笔直的现代(xiàndài)化渠道构成(gòuchéng)河西走廊大地上全新的景观要素(yàosù)，奔腾的渠水带着当地民众的希冀奔向未知的将来，拓展着他们对世界的认知与想象。敦煌悬泉置(xuánquánzhì)遗址出土汉简曾记载，西汉中期曾试图从敦煌向西北塞外修建一条运河海廉渠(hǎiliánqú)，其所沟通的西域同样(tóngyàng)承载着汉王朝未尽的光荣与梦想。水利之(zhī)于(yú)边疆的隐喻，在(zài)此跨越千年。两千多年前计划穿越白龙堆与罗布泊东缘死亡地带的海廉渠注定不能成功，而河西走廊的现代水利仍在不断谱写新的传奇。古今水利的巨大差异本质上是技术体系的差异，中国现代水利脱胎于传统水利但并非因循，或者说现代水利正是因拒绝继承“唐朝的埂子宋朝的沟”而意义非凡。只有深入理解(lǐjiě)“其命维新”的技术逻辑，才能更好理解与之相关(xiāngguān)的制度变迁、社会运行与文化表现，更加深刻地建构水利遗产中承载的行业精神谱系，更好地使中国水利史研究发挥鉴(jiàn)往事、知来者的功能。 张景平（兰州大学历史文化学院(xuéyuàn)教授） (本文来自澎湃(pēngpài)新闻，更多原创资讯请下载“澎湃新闻”APP)